人非聖賢，甚至你要說人性本惡也好，這部分我並不反對。事實上在經歷過了失去孩子這個重大失落後，我必須承認有時候在狀態比較不好的時候、深夜難寐獨自反芻著當時歷經過的種種苦澀的時候，會有一些連我自己都會嚇一跳的，惡意滿滿的想法閃過腦海。
我覺得這些想法是一種「無明」，從維基百科頁面的註解來看，無明作為佛教術語，是煩惱的別稱，明的相反詞；為十二因緣之首，一切苦之根本。
事情的源頭要從小Evan過世，我剛從醫院返家休養說起。那時我被某些人不自覺說的話刺傷了，還曾因此痛哭過幾次，不管是因為話題的不適當、抑或是那些話被表達出來的方式。理智上，我很清楚對方當下並沒有惡意。
然而感性上，無意冒犯誰，但如果拿地震的受災戶來比喻的話，就會發現這些話題背後的邏輯有多麼不通：
【在探望失去孩子的前孕婦時，在對方面前提自家小寶貝的種種】---請問你會在剛失去住所的地震受災戶面前講自家房子住起來如何如何、搞不好還順便抱怨一下哪裡住起來不夠舒服嗎?
【在探望失去孩子的前孕婦時，提到自己曾經如何的留意風水禁忌以防家中孕婦出事】---請問你會在剛失去家人的地震受災戶面前講自己如何留意地震警報，所以得以在第一時間全家順利逃走嗎?
【在探望失去孩子的前孕婦時，質疑當事人怎麼不小心一點、不趕快去看醫生】---請問你會在剛失去一切的地震受災戶面前責怪他怎麼這麼不上心、防震準備跟防震包怎麼沒有準備好，搞得現在這種處境嗎?
於是乎，在我陷入低潮時，有時我會想到這些話，然後猛然的，一些諸如「你家就不要也遇到這種事」、「你就給我把這句話包起來」這種光是去想到就很要不得、別說是講出來給人知道了的念頭，會在我的腦海中出現。
然後我第一個當下是會感到很害怕，害怕自己怎麼會出現這種想法，對方再怎麼說也是生活中和自己很有交集的人，人家並沒有惡意，怎麼可以有這種像在詛咒人家似的想法呢?
接下來我會很孬的開始擔心，擔心自己居然產生了這麼要不得的想法，會不會有報應? 老天爺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很差勁? 作為處罰會不會我之後懷孕又要出事了? 拜託千萬不要啊!
所以在這裡一個很弔詭的現象就出現了：作為人生無常的受害者，這位不管是身心都受了傷的孕婦是不能去表達不滿、不能去責備別人的「無心之過」的。
也難怪臨床上流產或是死產的孕婦有比較高可能得憂鬱症了，今天連去好好生氣、好好討厭別人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你叫這個人能不憂鬱嗎? 我同意去善解是美好的美德，人應該要心懷慈悲、不要去想那些惡意滿滿的念頭才對，但是如此一來我的這股怨氣要去哪? 別跟我說因果報應什麼的，這個社會加諸喪子孕婦的枷鎖還不夠多嗎?
我不是聖人，我就是每次想起那些話就不舒服。我真的沒辦法做到去寬恕、去放下這一切。至少現在這個時間點我真的辦不到。
面對遭遇悲傷失落的個案時要怎麼辦? 這明明就是以前教科書上學了又學的東西，但也正如我一再切身體驗到的「自己遇到時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在這個時間點與階段，我會覺得只要是有用的方法就是好方法，不管你是要去找朋友、找醫生、找心理師、尋求宗教寄託、或是找個無人空間大哭大鬧一場都好，失落的浪潮襲來時就像傷口出血在發疼，只要不是把它遮住當沒看到、或是包起來不管讓它爛這類的NG，可以止血的方法就是好辦法，
我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我無意質疑世間運行法則背後那更高層次的存在，但我也不想繼續委屈自己、對心口的那道傷疤視而不見。所以當我陷入這個情境時，這是我會採取的做法：
我會先默念菩薩的名號，在心中告訴菩薩我正因為誰之前說過的什麼話而困擾著，甚至因此而產生了很無明的想法。
接著我會懇求菩薩，請饒恕我的無明，這當中所牽涉或是即將觸發的因緣果報不在我該過問的範圍，我全權將這件事交給上天的法則去處理，我相信老天爺自有定奪、我也相信一切自會有最適當的安排。
最後，視情況再多念一些菩薩名號，直到心情平靜下來為止。
走過在情緒上可說是極其困擾、用風暴來形容也不為過的產後復原期，即便在超過半年後的今天還是會三不五時舊疾復發一下的我，心中很清楚世間無常無以預知，未來也許還會有很多很多無明的瞬間會出現。
我不指望自己能有多超然或是豁達，
我只求，至少照顧好自己的心就好。
明明也曾升格為人母，但今年是一個沒有孩子和我一起度過的母親節，雖然很苦澀但也無可奈何，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所有曾遭受創傷的母親們。如果你也曾在懷孕生子路上有過那些不平與怨念的時刻，然後又因為有這些想法的罪惡感所苦的話，請放過你自己，遭遇失落已經夠嘔了，如果之後都還不能偶爾任性一下的話，人生就未免太悲慘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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